书架
圣天门口:全2册
导航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十章 哭是笑的福音

『如果章节错误,点此举报』
第(3/3)页
路上沉默寡言,想听说书的人提起过多次,却没有得到过一次满足。阿彩明白董重里内心的想法,在白莲河边,她问,回到天门口,见着梅外婆和雪柠,能不能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们,柳子墨娶了死里逃生的小岛和子,秋后的某一天,他们会有一个孩子降临人世。董重里没有被阿彩问得哑口无言,他要阿彩莫为这样的事操心,更不要用一己之心来揣测天下人。阿彩很想告诉董重里,不要总是像对待猫狗一样对待她。两天后,阿彩在西河右岸的一座小山上远眺天门口,像当初下山时一样灿烂地笑着。随行的独立大队队员们凑在一起小声议论,女人身边有了一个男人,上上下下的模样就要大变一场。

  一〇二

  曾几何时,董重里没想到自己会重回独立大队。白云苍狗,日月如梭,董重里再次离开独立大队的决定却是从回来的第一天就想好了。

  与留守樟树凹的独立大队主力会合的第二天,阿彩就要离队去见一个人。董重里以为这个人是杭九枫,他在心里哼了一声:“天上飘的抓不到手,又要回头将地上跑的用绳子系在腰上。”来去只有短短十天,阿彩白嫩的脸庞上就浮现出一层焦黄。阿彩的极度疲倦似是夫妻间贪恋天伦之乐的征兆,董重里当然不会去做细致入微的分析与琢磨。“九枫他们现在哪里?”“你忘了自己说过他像土匪?要进土匪窝,就得用黑布蒙上眼睛,我又不像常天亮有本事看见鬼!”阿彩不说,董重里也不多问。董重里决定下山时,阿彩拦在路上提醒,切莫让雪家女人迷得不明白自己该哪一面朝前。阿彩要董重里早些回来,过些时她还要离队外出一趟。董重里还是没有往深处想,这一阵天门口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一片安宁,以女人的水性之心,杨花之情,不偎在某个男人身边才是不可思议。阿彩一肚子怨气还没散,硬说董重里此去天门口,是想用柳子墨的消息来取悦梅外婆和雪柠:“你以为她们爱听小岛和子的故事?等见面了你才明白什么叫打错主意!”董重里走在通往天门口的路上,心里很想学杭九枫也骂一句癞痢婆。

  湖北省国民**天门口乙类测候所的招牌被风雨吹打了几年,和旁边那块新添的黑板一比便显得更旧了。黑板上用粉笔写着当天的气温、风力,有时候还会预报第二天的大雨或小雨、晴或阴、多云或少云。董重里进入镇内那天,测候所的黑板上清楚地写着:“今日天气晴朗,少云,最高气温35℃,最低气温26℃,阵风二至三级;预计后半夜有零星小雨,明日白天各项气象指数大致与今日相似。柳子墨先生因故没来测候所值班,以上预报为实习者雪柠所观测并推断,只可作为日常起居或出外劳作之参考。”董重里被这段话弄得心里一沉,先前犹豫不决的心一下子坚定起来。他没有去雪家,转过身来一边叫着段镇长,一边跨进九枫楼。董重里被撤的县长之职,已经依照鄂东行署的命令由马鹞子暂时代理。由马鹞子主持当地军政大事,对于代表独立大队一方的董重里来说并不是一件太坏的事情,依照马鹞子的秉性,西河沿线军情、政情和民情不会立即发生很大变化。董重里一说要军饷,段三国就笑:“这几个月独立大队跑到日本人占领的白莲河一带袭扰了几次,据说收获颇丰。董先生刚回来,是不是不了解实情?”仿佛由于女婿正在代理县长,段三国说话时底气比从前厚实许多。董重里本来就是将这事作为借口,不让别人注意自己下山的真正目的,他要段三国多少筹集一点,段三国也会意地要常天亮带着账本,先去雪家要二十块银元,等到年底再一起算总账。董重里连忙拦住常天亮:“钱就不要了,想办法找些治枪伤的碘酒和磺胺给我们,多少都行!”段三国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吩咐常天亮按董重里说的去有西药的人家问一问。常天亮刚出门,段三国就告诉董重里,驻扎在天门口一带的自卫队被马鹞子撤走了一半。董重里明白这话的意思,明确地说,自己之所以答应傅朗西的请求重回独立大队,就是不想让独立大队再与自卫队开战。“我同梅外婆议论过这事,我们也是这样认为的。可马鹞子不放心,好几个月没有你的音信,他还以为你是在搞阴谋诡计。”段三国这种往深处试探的话,对董重里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写在测候所门前黑板上的那些文字,将董重里的心堵得结结实实的,有关营救柳子墨的事,他不可能说出来。

  常天亮还没回,董重里装着到街上走走,路过铁匠铺时,将事先用米汤写好的一封信秘密交给林大雨,让他通过更加秘密的方式送到傅朗西手上。这才是董重里来天门口的真正目的。在信中董重里坦言自己当初答应接替傅朗西,只是要借独立大队之力营救柳子墨,如今这个心愿已经不了了之,况且以天门口为中心的独立大队传统活动区域久无战事,因此自己已没有继续留在独立大队的必要了。又因为有前车之鉴,他不想再草率地一走了之,希望明明白白地将此事作一个了断。如能如愿,也好继续在天门口谋得一块落脚生根之地。

  “若是傅朗西死了,要不要我帮你送到阎王殿去?”还记着夺妻之恨的林大雨变相咒骂了一通。董重里提醒他:“阎王殿是傅朗西开的,要想有个好下场,就不要跟他玩花招。”“你也要当心点!你同阿彩一张床上睡了那么久,莫指望说几句好话就能冰消瓦解。”董重里决定带人上武汉时,曾经通过林大雨向傅朗西作过汇报。作为交通站长,发生在独立大队的任何事情都无法瞒过他。“这种无聊的事我连想都不去想!”“当初阿彩同邓巡视员扮夫妻,也不是太无聊了才那样做,还不是美其名曰斗争需要。”董重里毫不含糊地回答:“他们需不需要是他们的事,我是没有这种需要的。”

  有来有去,有去有来。西河上下看不出什么时候会再次爆发一群群人性命投入的搏杀。回到山上的董重里对阿彩说:“女人是儿女情长之物,对你来说想见杭九枫更是天经地义的事,趁此风平浪静之际任何时候你都可以去,只要动身前让我晓得就行。”

  阿彩第二次下山,与第一次一样带回许多疲惫。

  董重里也再次离开樟树凹来到天门口街上。

  他从铺满枯草的下街口进来的,先到铁匠铺,递上几十颗子弹壳,请林大雨把它们做成孩子们过年时最爱玩的“落地开花”。林大雨告诉他,傅朗西从安徽省泾县来过一封信,是给杭九枫的,此后再无音信,上次送出去的信,只怕还没有到他手上。董重里问杭九枫和傅朗西之间是不是常有信件往来。一开始林大雨不肯回答,这也是做地下交通工作铁打的纪律。最终还是那难以释怀的仇恨起了作用,他说:“董先生,你是不是又想脱离独立大队?”林大雨的话反而让董重里放下心来,按道理,傅朗西接到自己的信后,要安排什么对付自己的狠招,一定不会露出蛛丝马迹。如果傅朗西已经接到信了却不肯回复,无非是想将自己的光明磊落借题发挥,最多也只是佯作不知情,能拖多久就拖多久。董重里越是希望傅朗西没有其他阴谋,只是不肯让自己的辞职坏了他在天门口的战略部署,越是不愿像从前那样横下心来撂下两百多条枪的独立大队拍屁股走人。董重里将自己的判断说给林大雨听了,林大雨连忙解释,这些都是他坐在屋里胡思乱想的。只有杭九枫曾经在他面前说过,凡是跟着野男人跑了一圈又回家的女人,哪怕打断她的腿,她也要跑第二次和第三次。董重里人回独立大队,心却野了,留在外面收不回来,迟早还要离开。林大雨再三说,杭九枫这些话与傅朗西无关,据他所知,傅朗西从没有流露过类似的想法。董重里不管这些,既然傅朗西有事去了安徽省泾县,那就再写一封信送过去,免得路上周转太多而错失了。

  阳历年过后半个月,有人将做好的“落地开花”送到樟树凹。董重里数了三遍确认双数无误后,第三次来到天门口镇内。

  这是他与林大雨约好的:“落地开花”为双数时,表示傅朗西的信来了,天门口镇内没有特别的变化,可以下山取信;单数则表示情况有变,下山取信要冒很大风险。董重里换了一个方向,从上街口往镇内走,路过九枫楼时,他故意大声叫着,自己先去铁匠铺,请林大雨再做二十个“落地开花”,樟树凹一带的孩子个个都想要玩王参议发明的东西,回头上段三国家吃午饭。一进铁匠铺,林大雨便迎上来问:“收到信了吗?”“你还没出手,我往哪儿去收!”林大雨用嘴朝对门的缫丝人家努了努,解释说,那天刚托人将“落地开花”捎走后,正好细米她父有事要去天堂,就将傅朗西的信交给他了。“交通员说这信是十万火急,我又不能亲自去见你,不得不这样做。”见董重里露出责备的神色,林大雨忙说:“你放心,不会误事的,细米他父欠我一把锄头的钱,说好信送到了,才能销账。还有,细米已同我好上了,她父也晓得,前几天她父还要她传话,让我早点找个媒人,将这门亲事定下来。”董重里既不责备,也不露一丝悦色,他心里在想,仅仅回自己的信用不着十万火急,一定还有其他原因。

  林大雨讨好地告诉董重里,新编第四军在安徽省泾县一带闹出一场天大的事情,死了很多人,因为信是一站一站送过来的,与林大雨交接的交通员也不知详情。

  董重里心里阴暗下来,外面的太阳再好也照不亮他的脸。路过测候所时,心意惶惶的董重里掩饰地伸手摸了摸站在黑板前面认字的一镇和一县。没想到他俩人小鬼大地跳起来,气势汹汹地说:“男人头不许别人摸。”

  “男人的卵子能不能摸?”此话一出,董重里突然苕了。

  后来段三国一针见血地指出他的心事所在:“你再不来,我就要去找你了!这几天马鹞子每天都要打两遍电话,问独立大队有没有异常行动。依我看,一定是时局起了变化。董先生还是赶紧回樟树凹去做些准备,你准备得越好,马鹞子就越不敢动。你也不要管雪家人的想法了,这些话我都同梅外婆说过,正是她说这几天你一定会到镇上来的,我才没有去樟树凹。”

  董重里觉得确实没有多说的必要。他匆匆吃完段三国妻子做的、线线亲手掇到他面前的一大碗鸡汤挂面。临出门时,丝丝站在门槛后面问:“阿彩是不是死心塌地不和九枫做夫妻了?听九枫说,自从你回独立大队后,阿彩就躲着没让他见过一面。”董重里有些不相信,从武汉回来,阿彩正式请过几回假,他还以为是去同杭九枫团聚哩!“董先生又不能处处跟着阿彩,恐怕其中有诈!九枫这人粗话也说,痞话也说,但从不说假话。”董重里想不出阿彩一而再、再而三地离开天堂,除了去见杭九枫还能去哪里,干什么。

  “三班长!”在离西河最近的山顶上,董重里连叫三声仍没有听到回应。

  董重里没有带枪,这是他通过段三国向马鹞子郑重声明、马鹞子也通过段三国郑重保证过的君子协定,这样他才可以独自进出天门口而无任何阻碍。董重里也不是没有做准备,每次离开樟树凹下山,他都会将火力最强的一个班留在这座山上。现在让董重里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四周没有任何动静,也没有半点搏斗痕迹,十几个身经百战的队员,十几支弹药充足的长枪短枪全不见了。董重里明白出事了。回樟树凹的路有两条,他决定,依然顺着来路走,因为对手一定以为他在发现情况有变后会改变路线。明知屁股有屎,偏要伸手去揩。蛇越多,越去蛇窝。杭大爹生前爱说的两句话,成了董重里心中此时此刻的真理。

  天还没黑,阳光还能照进山坳,正沿着看不出有何异样的山路快速前行的董重里突然觉得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就在他失去重心行将倒地之际,几个脸上涂满锅灰的粗壮男人拔地而起,有的蒙眼睛,有的捆手脚,有的往嘴巴里灌酒,最终将失去一切应对能力的董重里绑在一只由两个人抬着的躺椅上。

  一〇三

  天亮之前,一股在身体上缓缓流动的暖流弄醒了董重里。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正用一块在热水中浸泡过的手巾在他身上轻轻擦拭着。董重里吓了一跳,连忙扯过被子紧紧裹在身上,连连问那女人要干什么。女人冲着他灿烂地一笑:“我叫圆!”仿佛这句话就能说明一切。董重里霍地一伸腿,自称圆的女人挨了一脚,踉踉跄跄地退到门边,仍不气恼。“你被人灌醉了,吐得一塌糊涂,都是我一把把地帮你洗干净的。”董重里看了看,四周果然还有一些呕吐痕迹。“有人花钱请我,要我好好伺候你。你还没有醒到头,等醒到头了,你会觉得更舒服。”董重里突然想起来,站在面前的女人一定就是那位口口相传的圆**。

  董重里同多数天门口人一样,关于圆**的一切都是从杭九枫和马鹞子那里听来的,独立大队几次攻陷县城,圆**不是事先被客人带走,就是趁着破城时的混乱溜之大吉,总也没有与董重里见过面。圆**不在乎对自己的称呼有多难听,只说自己忙了一夜,“真累呀,吊颈也得歇口气,该我睡一会儿了。”圆**一把把地将身上的衣物脱了,往董重里身上一靠,长长的睫毛像风过茅草那样由动到静,温软地搭在下眼睑上。董重里爬起来徒劳地找了好久,只见到从圆**身上脱下来的衣物。像是睡着了的圆**突然开口说:“你走不了,门外上着锁哩!”董重里光着身子走过去抓着门闩拉了几把,又冲着大门踢了几脚。山里人盖房子最舍得用木料,大门都是用合抱粗的大树锯出来的。这样的门不怕豹子抓,不怕驴子狼撞,只要没有惹上白蚁,足以用上百年护佑三代。“莫在那里同自己怄气,留着力气等我睡好了再用吧!”这句话惹怒了董重里,回头冲到床上,双手掐着圆**的脖子,威胁着要她说出背后的操纵者。圆**见过太多世面,董重里越急,她越要卖关子,慢吞吞地说有人花钱抬着轿子请她,说好离县城不到五里,哪知一下子就过了军师岭,随后就被蒙上眼睛带到这间屋子。董重里脑筋一转就想到了马鹞子。圆**说:“一般的人都这样想,如果这是美人计,使计的人一定是马鹞子。他已经三次利用我使这种计策了。这一次却与他毫无关系,说出来怕你不信,是杭九枫派人请我来招呼你的。”圆**拍了拍一旁的枕头。董重里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突然神情一变,冷笑着躺下来,与同样赤身裸体的圆**保持着若即若离的一点点距离。深山里的清晨十分寂静,北风掠过屋脊,吹断屋檐上的冰吊儿,凌空坠地的种种声响清晰可闻。圆**翻过身去,将后背对着他,没过多久就睡着了。有女人的被窝格外温暖。董重里想不明白:杭九枫这样做,可能并不是为难自己,而是想通过此事来羞辱阿彩。这样一想,董重里也像圆**一样,很快就睡得人事不知,鬼事不知。赤身裸体的一对男女睡在一起竟然相安无事,一天一夜,两天两夜,要吃要喝时有人从门缝里递进来。第三天夜里,圆**沉不住气了,与一般女人一样地数落董重里,就算下面没长嘴,上面的嘴巴总不会见花谢呀,三天三夜不说话,自己憋不死,也会憋死旁边的人。

  “信不信由你,不是明日早上,就是明日上午,真是杭九枫的话,他会来找我的。”说完这几天中的第一句话,董重里又睡着了。

  一觉醒来,从亮瓦里透进来的阳光正好照在床上。闭着眼睛的圆**用那精细白瓷一样的手臂搂着他,含糊不清地说着梦话。董重里正要将刚刚过去的一些事情回忆并梳理一番,就听到杭九枫在外面喊:“董先生,阿彩找你来了,你想见她吗?”董重里躺在床上不知如何回答。

  “要不你们先穿好衣服,等会儿我再开门?”杭九枫继续问时,看似睡着了的圆**突然替董重里回答:“三天前你们拿走的衣服就没有还回来,我们拿什么穿呀!”

  董重里一挥手打断圆**的话:“有种的现在就进来!”

  门上的铜锁响了响后又静下来,片刻后又响了响,犹犹豫豫地反复几次,那扇门才完全敞开。站在前面的杭九枫闪到一旁,久违的阳光推着满脸疑惑的阿彩滞重地走进来:“是真的吗,不是我眼瞎了吧?”

  “这还假得了,昨夜我在这门外听得一清二楚,可惜你没赶上,就像董先生的说书,简直是前无古人惊天地,后无来者泣鬼神,真正是个风流才子。”杭九枫替董重里和圆**作了回答后,阿彩眼圈一红,看似伤心,冒出来的却是怒火,转身走到门外后将一封信甩在地上。

  杭九枫没有马上跟出去,仍旧站在床前说:“董先生放心,我没有伤你的意思。傅政委早就给话了,就连你身上的一块死皮都不让我动。阿彩这些时候太不像话了,与你假扮夫妻过了几个月,回来后不仅不来与我这做丈夫的团聚,还三番五次往外跑,到处找傅政委,要他做主与我离婚。”杭九枫委屈地表示,“你们在武汉的事别人向我报告了。阿彩以为你是怕我为人太狠才不理她,才在那里白日做梦,要傅政委同意她与我一刀两断。我是想让阿彩死了这条心,让她明白在你心里,她连**都不如。说实话,我真不晓得你又犯了见花谢的毛病。你可不要生我的气。”

  圆**从被窝里探出身子捡起地上的信交给董重里。屋里已没有其他人。粗略一看,写这封信的人不像是傅朗西写的,既没有一以贯之地用米汤密写,字迹更是与傅朗西那漂亮的草书有着天壤之别。展开读后,内容却让董重里大为震惊。

  一九四一年初,驻扎在安徽省南部泾县一带的新编第四军军部及其直属部队共九千官兵,终于听从了在陕西省北部延安地区的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以及在重庆的国民**军事委员会的命令,开始向北挺进,准备到日本人占领区展开游击作战。出发不久的一月五日,队伍还没走出泾县县境,便遭到国民**军的七个师共八万兵力的伏击。经过七天七夜的激战,当初力主对高政委处以极刑的新编第四军正副二位军长,一人被俘,一人在突围中被下属所杀。以下九千余名官兵非死即伤,侥幸突出重围的极少。国民**军事委员会最高统帅当即宣布取消新编第四军的番号,并将所有被俘人员交军事法庭审判。

  傅朗西冒险派人送信回来,是要董重里及独立大队全体将士早做应对准备,天门口一带很快就会受到这场事变的波及。这支队伍和这块根据地,对傅朗西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有他们在,只要不是天翻地覆,哪怕海枯石烂,都可以东山再起,从头再来。从头到尾傅朗西都没有提及董重里的去留之事,读得懂也看得出来的只有那无以复加的信任,在他眼里惟有董重里才能率领独立大队度过即将到来的艰险。

  董重里在书信中读到,傅朗西被一颗炮弹掀下悬崖,以右手右脚和右胸上三根肋骨的脆断换回一条性命。

  为着这场突如其来的苦难,董重里痛苦得心如刀绞。面对突如其来的事变,无助的董重里突然感到圆**的怀抱是如此安逸,只有将自己的脸面深藏在那对丰硕的**间,一潭浑水般的心绪才会清纯起来。

  “董先生,你也太苦自己了,再找一个女人吧!看看人家杭九枫活得多实在,一个老婆还像花儿一样,又忙着找第二个开苞。在别人眼里**只会卖皮卖肉,不了解**是女人中的女人。说句没人相信的话,若是有人看上我,将我娶回家,准保这辈子活得比谁都像男人。”

  从深深的**中爬起来,本来就没想清楚离开独立大队后去哪里安身的董重里更加不知如何是好。董重里最终还是听了傅朗西信中所说:发生在皖南地区的悲剧势必会在各地产生连锁反应,在此生死未卜之际,切切需要董重里继续带领这些有可能被血风腥雨席卷而去的患难兄弟,保住这片不怕将来没柴烧的红色青山;切切需要董重里将任何只求一己心安理得的念头放在一边,用他出众的才智与勇气来避免血淋淋的场景在天门口重演,维护那些让他自己、还有梅外婆和雪柠心醉的梦想。使董重里接受傅朗西的请求留下来与独立大队休戚与共的原因还与圆**有关,他不想留下闲言碎语,让别人说自己是因为与女人不清不白而逃之夭夭。

  走出屋子的董重里一眼发现,自己所困之所正是当初丝丝与杭九枫圆房的烤烟叶的屋子。看到杭九枫和阿彩正站在屋外,他说:“怪不得阿彩不肯来见你,这地方太让她伤心了。”离开香气四溢的圆**,董重里努力让自己回到从前的状态。“我不是怕离婚,我是怕阿彩离婚了反而比没离婚更伤心。阿彩是我的女人,我得替她负责到底。想当尼姑,不离婚也可当。阿彩哪里受得了庙里的冷火清烟?不当尼姑,就有一个谁会娶她的问题。还是最早说过的那句话,除了我杭九枫,天下不会有第二个不残不废的男人愿意给她当丈夫。”在理直气壮的杭九枫面前,阿彩不敢直接接过话题,转了一个弯,简明扼要地说了自己几次离队去找傅朗西的经过。虽然没有找到傅朗西,别的上级她没少见过,她都是正经八百地向上级汇报独立大队这一阵的活动情况,婚姻之事从未吐露只言片语。最后一次碰上紫玉了,她才得知傅朗西有事暂时离开了大别山区。阿彩只在紫玉面前说了实话。紫玉自己可以不等第一个丈夫死,就找第二个丈夫,却不同意她离婚改嫁,还用从傅朗西那里学来的话相劝,女人一旦投身革命,就要付出比男人更多的牺牲,并强调以杭家男人世世代代坚持不进妓馆、不嫖**的传统来看杭九枫,怎么说都是一个不错的丈夫。“我就是想不通这件事,你们可以把**当女人,为什么我连**都不如哩!”阿彩这才发出了自己的牢骚。确信自己不会再受圆**的影响后,董重里说:“吐出去的痰,泼出去的水,哪儿丢,就在哪儿了。”

  董重里将傅朗西的信郑重地重读了一遍。因为惊恐,阿彩眼睛盯着董重里,手却抓住杭九枫不放。杭九枫则相反,连连大叫:“还是高政委英明,早听他的,将队伍留在大别山,国民**就不敢下此黑手。”

  董重里长叹一声:“若说先见之明,傅先生也很了不起。换了别人,很难为他守住天门口这块根基,所以他才事无大小都要护着你。”

  董重里简要问了问燕子河一带各方的情形。杭九枫相信,杀得红了眼的两个人,会诚心诚意地坐在一起吃饭喝酒,这就像让两个男人共用一个女人过日子,自从将高政委的旧部收容到一起后,一年来,从没有过和平共处的日子,依然是同**军打游击战的样子,走到哪里都得神不知鬼不觉。三个人在一起正在研究具体对策,驻扎在燕子河对岸的**军,突然风风火火地集合到一起,不仅岗哨增加了许多,还接连派出几个排的兵力,沿河布下一些可以相互支援的火力点。一见情况有变,三个人很快形成共识,一定是樟树凹那边出事了,这一带再也没有第三支让国民**提心吊胆的队伍!到了这种地步,董重里直截了当地表示,如果杭九枫手里没有傅朗西的上方宝剑,那就听他的指挥。阿彩拿着傅朗西的信说:“既然傅政委将这里的一切全都托付给你了,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董重里也不客气,他要杭九枫立即带上全部人马翻过天堂,往樟树凹一带靠拢,与独立大队策应,使马鹞子不敢轻举妄动。

  黄昏时分,队伍翻过一座大山,刚刚爬上第二座大山,就听见樟树凹方向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隆声。知道这是大炮在响后,董重里的脸色比落日照不到的山谷还黑。前面的杭九枫走得更快了,临近半夜时,敢死队员抓到一个要见杭九枫的蒙面男人。董重里一听是林大雨的声音,就明白大事不好,他不得不亲自出马来送信,充分说明情况已到刻不容缓的程度。

  林大雨果然急如星火:“这一次,独立大队恐怕在劫难逃。”

  杭九枫拍着胸脯,不让林大雨如此丧气。林大雨说:“就你这几个人,打得过冯旅长的全部人马?”他说,马鹞子的自卫队只在后面做些把守路口、接应伤员之事,将独立大队围得水泄不通的全是冯旅长的队伍。林大雨责怪自己轻信了国民**的允诺。与董重里分手的第二天,冯旅长的侦察连突然来到天门口。林大雨本想往樟树凹送信,让独立大队提高警惕,却被侦察连带来的收音机迷住了。收音机里的国民**最高元首在一九四一年三月一日开幕的国民参政会上信誓旦旦地说:“以后决无剿共的军事,这是本人可以负责声明而向贵会保证的。”林大雨不知道,朗朗之声还在收音机里回响,冯旅长就带着他的轻重武器步骑炮兵,将既无准备、主要指挥员又离队未归的独立大队死死困住。国民**使出了泰山压顶之势,牛刀杀鸡之术,不惜让冯旅长率队亲征,对付从前他所不屑的独立大队。

  林大雨苦苦叫着:“独立大队若是完了,我们如何向傅政委交代!”

  一〇四

  烽火连天的战斗在董重里的眼皮下面一天接一天地延续。冯旅长很会打仗,也很爱惜自己亲手训练出来的精锐士兵,虽然有几十倍于独立大队的武力优势,仍不肯放弃对更为强大的战争资源的利用。其属下官兵也如冯旅长一样,对这场剿灭战怀着空前的信心。山上只有很少一些青草,上一年贮存下来的粮食眼看着吃半斤就会少八两。住地附近的主要山峰无一不被**军捷足先登,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利于孤立无援的独立大队。在冯旅长的指挥下,**军化整为零,分成数百个以排为单位的小股力量,灵活机动地往独立大队盘踞的地方压过去。最初两天,独立大队还能用从小岛北手里缴获的那门山炮,向天门口发射炮弹以示威胁。很快,山炮所在的阵地就被**军的一支突击队攻占了,打完炮弹的山炮也被运到天门口街上供人参观。这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运动游击战法,让已经绕到西河下游、躲在包围圈外等待时机的董重里他们叫苦不迭。西河边的打架花快要开时,随着一场倒春寒的到来,局面突然发生了巨大变化。那天早上,以柳子墨的名义在黑板上发布天气预报的雪柠,用平淡无奇的文字写道:西伯利亚寒流要来了,未来三天将不可避免地出现大风降温天气。中午过后,在西河里顺畅地吹拂了半个月的南风,遭到一股从天而降的北风的迎头拦截。两股风扭在一起,化为一股强劲的旋风自西河中央拔地而起。时间不长旋风就消失了,漫山遍野的枝条被快速退却的南风拉扯得一边倒。北风越刮越猛,埋伏在山脊后面的敢死队员忍不住小声骂起来。倒春寒之冷胜过融雪的冬季,天空中出现少许落雨的迹象,熬过半夜,大家正盼望趁着天亮前后的浓雾烧几堆火取暖,高处的哨兵紧张地报告:“起火了!”时间不长,天堂深处的那团火就成了燎原之势,从北方吹来的大风,带着一股股冲天大火,毫无阻拦地扑向山下。风助火势,火让风狂。大火一直烧到第二天下午,天上开始落雨了才慢慢熄灭。**军用井然有序的进攻所取得的胜利,已被烧掉了许多。独立大队曾经有过借着火势往外突围的行动,可惜方向选错了。董重里之所以将敢死队带到西河下游,是因为他们有着用血换来的经验,越是身陷困境越要敢于运用超常战术。这些年来发生的各种事情证明,西河下游的人越来越向着国民**。董重里他们判断,马鹞子和冯旅长肯定认为独立大队不会往此方向突围,他们才有突出重围的可能。没有傅朗西做主心骨,阿彩和董重里又没有及时赶回去,留在天堂的独立大队以为杭九枫率领的敢死队还在燕子河一带游击,便直往上游方向冲锋,见无接应便又退回到先前据守的阵地。

  三天三夜过去了,被大火烧过的**军士气有所回落,驻守天堂的独立大队情况更糟。“再节省,剩下的弹药也不够他们打两天。”几天来一直在商量中的围魏救赵之计,被杭九枫夸大到极限:“三里畈是冯旅长的老巢,我带人奔袭过去,就算打不烂,也要将他吓个半死。冯旅长的性子像我,走到哪也忘不了还有一家老小这条命根子。”下定决心后,董重里要杭九枫尽可能打得狠一些,最好还像当初躲避五人小组那样,再炸一次弹药库,然后潜回燕子河,接应肯定要回大别山的傅朗西。杭九枫带走队伍时也带走了阿彩:“离婚的事不要再说了,要以革命大事为重。说真的,一年多不在一起,对你对我都是很大损失。我晓得你又想说丝丝的事,我和傅政委说了,杭家男人娶两个老婆是斗争的需要,你就不要太小气了!”到了这种地步,阿彩也顾不上问董重里是否同意,伸出手来一边握别,一边劝董重里不要勉为其难,万一救不了独立大队,就当是又被肃了一次反,天堂深处有很多石洞可以藏身,独立大队的人都是打游击的高手,杀不光的,只要有一个人活下来就是胜利。

  “如果大家都能活下来哩?”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当时没被杭九枫等人听懂。

  一行人昼夜兼程赶到三里畈附近,架起铁砂炮瞄准冯旅长的弹药库狠狠地轰了过去。见没动静,杭九枫往炮膛里多放了两份炮药和两颗秤砣。第二炮响过后,杭九枫自己没事,其余几个炮手个个被震得两耳出血。就在他们准备再开第三炮时,不远处的弹药库终于被铁砂炮射过去的三颗秤砣引爆了。趁着三里畈街上乱作一团,敢死队一边往街上冲,一边高喊:“冤有头,债有主,我们是来找冯家算账的,生要喝冯家人的血,死要拉冯家人垫背!”大家都不吝惜子弹,好好的一条街转眼之间就被打得千疮百孔。等到留守的**军回过神来,杭九枫已带人穿街而过,并按计划往燕子河一带撤退。

  半路上,阿彩率先醒悟过来,声称董重里的话里大有玄机:“他说让大家都活下来,是想让独立大队投降!”

  联想起这几天总在冯旅长的包围圈外转,董重里却不让他们从背后向那些**军发起进攻的情形,杭九枫认同了这种判断。“我说呀,董重里又没有日天的本事,能救这么多人!”夫妻二人没时间细商量,一个在前,一个断后,带着敢死队风驰电掣地逆西河而上。就在独立大队最早设伏、险些活捉冯旅长的地方,一行人与一名从樟树凹下来的独立大队队员迎面相遇:“董先生同冯旅长谈判成功了,独立大队全部归顺国民**,暂时与傅政委等共产党脱离关系!”

  气急败坏的杭九枫抬手一枪,将报信的人打得**四溅。

  一九四一年的倒春寒空前地冷,董重里瑟瑟地下达了让杭九枫带领敢死队袭击三里畈的命令后,带着圆**,出人意料地出现在天门口:“我要见冯旅长!”在马鹞子的自卫队和冯旅长的**军中,认识圆**的人和认识董重里的人,都不明白两个在道德上处于首尾两端的人走在一起的意义。旁顾无人的董重里迎着睽睽众目走进紫阳阁。

  一身戎装的冯旅长正对梅外婆说:“自从认识您老以后,王参议变成了另一个人,实实在在的事不做,偏偏爱做一些白日梦。”董重里上前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我是来谈判的,独立大队不想再打仗了!”董重里的话首先获得梅外婆的响应:“不打仗好!冯旅长刚刚还在说,苍天有眼落下及时雨,否则这么大的山火不知要造成多大祸害!”毫无准备的冯旅长顾左右而言他:“这是谁?天门口不应该有这样的女人?”“冯旅长你才四十岁,年纪轻轻的为什么就不如七十岁的老父亲!我叫圆,我晓得你和别人一样在背后叫我圆**!”圆**落落大方的回答惹得冯旅长发了一阵狂笑,他说自从圆**让父亲重振雄风后,自己再也没有将任何女人称为**。

  至此,冯旅长才开始真正面对董重里:“我晓得,董先生是有清流名分的君子!因为清流,你组织了天门口共产党!因为清流,你又退出共产党组织!让我想不通的是后来你又与共产党同流合污,如果还是为了清流,你就用不着再次脱离共产党了!”董重里平静地说:“我已经不能算是清流了,所以我想现在就同圆**结婚,冯旅长如果愿意,可以同梅外婆一起为我们证婚!”“圆**,你听清了没有,董先生当你是皇帝家的公主,想用你来和亲!”冯旅长话一出口就遭到圆**的诘问:“是谁刚刚放过臭屁,说自己从此不将女人称为**?”屋里的人全部静下来,冯旅长也像突然明白董重里如此决定的重大意义,盯着董重里嘟哝,说以此来证明和平谈判的诚意倒也新鲜实在。

  梅外婆站在董重里面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她问圆**愿意嫁给董重里吗,然后又冲着满脸惶惑地表示愿意的圆**鞠了三个躬。接下来,梅外婆又站在冯旅长面前说,自己还想鞠三个躬。

  冯旅长想了好久才说:“我也有条件,董先生应该在报纸上发一个启事,让大家都知道这次婚姻是明媒正娶的,不是为了达到某些目的而假扮的。”

  冯旅长不让又想诘问的圆**开口:“我还有话没说完,这只是其一,还有其二:独立大队要弃暗归明当然是好事,但也得在报纸上申明,这样做完全是自觉自愿的,是为了更好地抵抗日本人的侵略,与盛传的党争谣言无关。”

  这场谈判格外简洁明了。董重里同意以他的名义发表两个声明。冯旅长也同意将独立大队编入县自卫队留守天门口,指挥员继续由董重里担任。马鹞子不放心,提出所有枪支弹药必须交由他来看管。冯旅长训斥他,以董重里娶一个在两省数县中人所共知的**为妻的名声,如果还能回去当共产党,这样的共产党就不用他们带着军队辛辛苦苦地围剿了。然而,冯旅长另有一个更加阴险的条件。冯旅长要求梅外婆和雪柠出面,担保独立大队不会集体反水,否则,她们都要承担关联之责。

  不等董重里表态,梅外婆便应允了:“这样的事情,不用冯旅长说,我们也是责无旁贷。”梅外婆用同样的姿势与表情,朝着冯旅长鞠了三个躬。

  心如止水的董重里很快就上到天堂。他将独立大队残余的人集合到一起,当众宣读了傅朗西的信。没有人不认为董重里是在灵活运用傅朗西的指示,在环境最恶劣时抓住关键的问题,尽一切可能保存独立大队的实力。经过几天几夜的血战,二百多人的独立大队能走着下山的只有十分之一。冯旅长将独立大队从头到尾,从尾到头数了两遍,第一次数少了一个,第二次数时多出一个,但也只有三十一个人。冯旅长不无反悔地叫了一声冤枉,除去战死的几百人,**军还有三千呀!独立大队改编成自卫队的当晚,冯旅长命令部队将天门口团团围住,当他宣布结婚典礼开始,鸣炮奏乐时,三千士兵冲着白雀园上空整整齐齐地放了三个排子枪。

  枪声比炮声还响,却没有压住大家的打野声。

  梅外婆说:“从今往后,我们只能叫圆表妹哟!”

  涌入白雀园的许多人一串串地喊:“圆表妹!圆表妹!”

  脱离了枪林弹雨的独立大队队员坐在一起只顾喝酒,新郎董重里借口敬酒,暗地里踢了几脚。挨踢的人明白过来,带着独立大队的人响亮地叫:“董先生娶了圆表妹,我们只好找个瘪表妹喽!”

  闹新房的人总算散去了,董重里瞅着灯花,过了好久才将眼前那幅红盖头掀开,也像别人那样改了称呼:“圆表妹,你先睡吧,我再想些事情。”